李业文口述  黄勇整理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起风了。常州市委统战部李梅香同志来电说，焦祖尧先生走了。放下手机，我泪花在眼眶里流淌，沉淀在记忆中的印痕涌出，那是不能忘却的岁月。大前年，作家焦祖尧君给我电话：“业文兄，要是市统李梅香是我女儿就好了，这几年，她年三夜四总来看我，慰问品一放，贴心的一番话说得我暖暖的。她有文才，善沟通，句句说在我心上。方便时，请代我向领导同志说说。”祖尧先生因何通过我来穿针引线，向领导表达对李梅香的赞赏呢？

这当回转一说。2003年3月，我和画家张德俊兄去山西太原采风。偶然经过山西省作家协会，不觉一惊，让我自然而然想到常州籍作家焦祖尧先生。进门打听，焦就住在院内。   

焦祖尧夫妇是常州武进人，不过他们算是老山西了。20世纪50年代，焦祖尧从苏南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到山西大同一军工厂任技术员，后改行到文艺界，先后担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党组书记。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一级作家、党的十三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有人缘，又有风骨的焦祖尧先生，不孚众望，写出了《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五十年沧桑》《火犁·人间和明天》《跋涉者》等约50万字小说和报告文学。其中一部分，已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国文字。2014年，又由北岳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九卷本《焦祖尧文集》。 焦祖尧见我俩，一见如故，热情安排食宿，我们谢绝了。他又请《大同文艺》的沈总编辑，陪我们去祁县、平遥、介休和大同观光。沈总编和我们说起了焦祖尧。他说，老焦抓主题，有主见，从不人云亦云。写作上不虚不晃，不唯命是从，深入社会底层，到普通老百姓中去感悟，把握改革开放历史的深层脉动，塑造了众多丰满而坚实的人物形象。十四部著作，大都是以工业题材写成的报告文学和长篇小说。如今退休了，还抓住笔杆子继续写，写作的激情在我们山西是出了名的。    

太原归来后，我们欲请焦祖尧先生回家乡走走，焦欣然同意。说来就来，2004年5月，焦祖尧夫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故乡。时任常州市副市长的周亚瑜同志十分尊重知识分子，安排参观科技城、武进工业开发区、淹城、天宁寺和中华恐龙园。民盟常州市委也抓住相遇，邀请他到江苏石油化工学院（现常州大学）、常州工学院等大中学校讲课，焦以“在生活中发现泉水”为题，举办文学讲座。有时，一天安排两场，很辛苦。他很坦诚，“没关至，这是作家的社会责任。”祖尧先生受到了师生们的热烈欢迎。  

焦祖尧先生对瞿秋白烈士特别崇敬，还特意让我陪同他瞻仰了瞿秋白故居。在瞿秋白纪念馆的大厅里，他深深地向瞿秋白塑像三鞠躬。在参观展室时，祖尧君和我边走边聊，“瞿秋白没有出卖过党和人民，过去批判《多余的话》莫名其妙。人之死，其鸣也哀。秋白一介书生啊！”又去黄仲则故居，赞颂黄仲则是天才诗人，说他的“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名句写绝了，还说起其他乡贤的诗文事迹。

我还陪祖尧先生去了无锡、宜兴。不巧在鼋头渚碰上了一场夏雨。在碧波万顷的太湖边，有了闲聊的机会。在凉亭里，他见身边一块巨石上“包孕吴越”的含意和书法颇有感悟，语味深长道：“四个字写的好啊。”复又说：“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是一个民族的心音。如果失去了诗词，一个民族就有沉沦的危险，只要诗歌美妙的韵律在全球流淌，人类就会充满希望！”在张公洞，和他谈笑为人为文。我问他：“你当年近七旬了，何必去大运工地风餐露宿，和建设者们跌打滚爬体验生活呢？”他从容地说：“凭借个人生活的积累，我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定心静气地关起门来写小说。但是，作家要凭作品说话。报告文学是文学战线的轻骑兵，真人真事是报告文学的灵魂。写事要源于生活，写人要高于生活，人和事都要到现场细细观察、揣摩与体验。”这段话，后来记录了我向市文联的汇报《焦祖尧的常州行》。还记得他一脸严肃地说道：“讴歌光明和进步，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是作家的天职。”又谦和地吐露心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和数万建设者一起，战风沙，斗酷暑，抗严寒，其中的艰辛和乐趣，不是在办公室里就能得到的。我的《大运亨通》一共33万字，一年脱稿，正是建设者的智慧、胆略、才干、气魄和敬业精神，给了我无穷的决心和勇气，我谢谢他们。”

祖尧先生的一席话印证了给常州大学生“在生活中发现泉水”课题，言教身传、坦诚自律为人做事风格。我佩服焦先生以亲临其境，窥见了近四十年改革的风云际会和历史走向。他一步一脚印，脚踏实地，成为有创新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家。

生活中他爱写毛笔字，书法见长有功底，但却自谓：“我向来拙于书法，也没有功夫临池。所以不敢以书法家自居。”但还是写了“长风号万里，大海扬云波。业文同志嘱书 甲申初夏焦祖尧”送我。行书潇洒有力，不失儒者风范。

数年前，他回老家常州金东方颐养院定居。我已中风住院了，一度曾有好转，但走路总是一拐一瘸不成形，再很少出门了。祖尧却不忘旧情，派他侄女送我一套《焦祖尧文集》。我翻读了一本散文集，有两篇写他母亲的文章。写母亲一往情深，十分精彩。碰面时，我曾问过。他淡淡一笑：“我家乡有句俗语，父母对子女的心像一条路一样长，子女对父母的心像筷子一样长，我对父母有愧呀。”

祖尧先生到常州后，李梅香逢年过节总要上门看望祖尧先生。倘遇难题周折，也常是李梅香出面协商沟通，这让祖尧先生有了归家的感受，才有了本文开头一幕。市委统战部曾想请焦祖尧一家聚聚，但相约时总是人碰不到一起，最终还是民盟常州市委许峥主委拍板，让张翠娥副主委出面，由老领导周源及我陪同，那喜洋洋的场面至今仍留有温馨的印象。我也讲究礼数，当尽地主之谊，邀他夫妇上门作客。我家境一般，家中除了书，就是儿子多年收藏的黑胶唱片。这对普通家庭来说，也算是个特色吧。我看祖尧见字画无多兴趣，对唱片倒份外留神。儿子先后拿出《贝多芬命运交响曲》《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每一小节、每个音符，悠扬的旋律从音响中淌出。祖尧听了不住地点头，或用手打击拍，又反问有《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协奏曲》吗？儿子迟疑了一下，随即找出了这张由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魏森伯格钢琴演奏的黑胶唱片，他听得更来劲了。其实，就一个文化人来说，可以阅莎士比亚，也可听肖邦，这才无声色之累，无名利之情呀……我是性情中人，由于我腿脚不便，这几年，我多次让外孙带着我的惦念、我的礼品、我的心去养老院拜望焦祖尧先生。前几年还好，他说他得了帕金森病，这儿医疗条件好，我会慢慢痊愈的。今年不行了，电话响了没人接，上门探视，老护工说焦老师昏迷不醒有日子了，快了。我又让李强打电话，对方抓着电话不说话。怎么不说话了呢？我心急脚软走不动，再无办法了。直至今年3月21日，李梅香传来噩耗。一切归于天命，生命时钟的轴承停罢了。作家郁达夫说过，“人生无不散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它年的回忆吧。

（李业文，1941年出生，民盟常州市委原秘书长；黄勇，常州市钟楼区政协副主席、民盟常州市委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