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最简朴的中国法庭,都会在正中悬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 国家和法律,就用国徽和法官身上披着的法袍这两个庄严的表征,把代表国家行使审判权的责任放在了法官肩上…… 无言,却有力。 宋鱼水始终不能忘记那个民工,那是她办的第一个案子。 民工起早贪黑地给小饭馆送了一年的菜,饭馆一直没给钱。大冷天他一次又一次找饭馆,都被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在宋鱼水房间的暖气旁止不住发抖。 事实上,饭馆已几经易手。宋鱼水见到现任老板:“按法律规定,你可以向过去的承租人追偿,但你现在必须先把钱还上。” 结案后,民工捧着终于追回来的薄薄一叠钞票痛哭——重病的妻子和上学的孩子急等着这一点点钱。 相对于其他人,更让宋鱼水动心的是弱势群体,她称他们为“门外的人”——就像是想听音乐会但没买到票,一边伸长脖子捕捉门缝里传来的美妙音乐,一边焦急地等着退票的人,宋鱼水觉得他们才是最值得关注的人。但她因此更加慎重,因为同情不能代替法律的公正。 她的同事评价,作为一个法官,最难的,往往不是人们所想像的拒绝办人情案,而是见怪不怪后,对当事人矛盾的麻木和漠然。优秀的法官,却总是拥有这样的品质:一个类型的案子,已经见过几百回了,但他们对案子的兴趣和努力,却永远像是第一次遇到的新鲜事一样。 洞察之力对一个法官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专业素质,但悲悯之心却是一个优秀法官的人格基础,将决定着这个法官是否能够透过案子本身,将目光投向社会和人生更深邃的远方。 宋鱼水是农村姑娘,她靠着每个月国家提供的18元钱助学金读完了大学。她来自于这个群体,也从没忘记过她曾经的归属。 帮助民工追菜钱,是任何一个法院每天都要面对的众多小额案件之一。宋鱼水认为,小额并不等于小事。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每个人都是重要的,每个人的权利和尊严都应受到同等的尊重,不管这个人是卖菜的还是亿万富翁。 她对自己约法三章:不轻视小额案件,因为它事关百姓生活;公平地对待每个当事人;不论是什么样的当事人,都宽容以待。 这个自我约定,对宋鱼水来说长期有效。 宋鱼水说,中国老百姓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进法院大门的。许多当事人可能一辈子就进法院一次,如果就是这唯一一次与法律的接触,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得到一个想不明白的结果,就会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而维护了一个当事人的合法利益,就会增加一分人们对法律的信仰、对社会的信心。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宋鱼水的法律文书风格非常平实,深入浅出,是浅显的通俗语言,而并非满篇法律工作者方可读懂的法言法理。她认为,既然判决书是给当事人的,应当尽量让他们能看明白。 法院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当事人,其中大多数人从未有过诉讼经验,即使到了法庭,很多当事人连什么叫做诉讼请求都不明白。 一天,宋鱼水办公室来了一位老年妇女,她声称有人对她的著作进行了抄袭侵权。由于事隔多年,又经历了单位人事变动、文革以及家庭变故,当事人的精神受到了严重刺激。她不容宋鱼水说话,翻来覆去就要求法院为她做主。 宋鱼水耐心地告诉她,如果打著作权官司,就要带手稿以及与被告著作的比对表等。但一切有益的法律指导均对这位妇女不奏效。这样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晚上6点半。分手后到食堂吃饭时,宋鱼水突然意识到因为下班,老太太可能被锁在办公楼里了。于是,她急忙一层层寻找,并每隔十几分钟给其家里打电话询问。直到两小时后才与回到家中的当事人联系上。这位妇女非常感动,反复说,“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 宋鱼水说,这个案子因证据不构成侵权我们没有支持她,但是,我希望让她明白,虽然生活有那么多磨难,但还有人关注她,爱她。 在如此的案子中,宋鱼水突然发现了法官的“诊疗”作用。法律在她手里具有了温度,这种温度可以暖和很多在社会复杂矛盾冲突中受到伤害的当事人,使他们感到被重视。心理得到释放的很多当事人其实要求不高,就是有重视他的人听他倾诉,在这样的当事人面前,有时判决结果倒在其次。 宋鱼水试图解释什么总是细声细气地说:“嗯,是这样的……” 但这只是她的外在形式,她内心非常有主见,只不过,内心的坚定并不通过外表的硬朗来表现。 她非常坚持,比如她的廉洁。 宋鱼水并没有一大套道理来说明她保持廉洁的根本原因。她理由非常简单:法官是用老百姓纳税的钱来培养的,是吃“官粮”的;我爱我的职业,所以我维护它。若是想赚钱,我可以不做这个职业。 在这种思想基础上,她说出了一句像是警句样的话:一个优秀律师后面可以有百万家产,一个合格法官背后,只能有洁白朴素的生活。 宋鱼水曾遇到一个当事人,几次打电话表示自己从未打过官司,要求宋鱼水给他推荐律师。 她回答:“法官不能给你推荐律师,理由很简单:我如果给你推荐了律师,你会怀疑我从中获取费用,对方也会怀疑我偏向你。” 挂断电话后,宋鱼水有些遗憾,甚至矛盾。正常情况下,法官根据律师的诉讼水平为当事人推荐合格的甚至优秀的律师对当事人来讲是件好事,会起到最好的帮助作用,但法官介入此事,一定有人认为法官有问题。 清白是法官必须坚守的职业和道德底线。宋鱼水的原则是,一朝湿鞋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决不给别人怀疑自己清白的机会。 一个当事人给另一个法官送化妆品,刚工作半年的年轻法官不知道如何处理,跑到宋鱼水那里问她该怎么办。年轻法官觉出了宋鱼水的难过,宋鱼水说,不应该让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么早就面对社会的阴暗面,这是对你们巨大的挑战。 宋鱼水说,这样的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就收不住了。同时,她也告诉年轻法官,打电话让当事人把东西拿回去,但态度一定要温和。 法官的收入并不高。偶尔,宋鱼水看到有的律师痛痛快快地花钱飞国外度假,手头拮据的自己也有一点失衡。但她会说服自己,“这只能说明法官在社会上的地位还不够高。” 她也会遇到人情案。宋鱼水不会对说情的人直来直去地说:“你别来,来了我也不理你。”那不是她的处世风格。接到那些邀她“出来坐坐”的电话,她会委婉地说:“哎呀,我很忙啊。”对方连打三四次,都是这样的回话,电话就不会再来了。“人情和利益往往连在一起。只要不贪,就没有什么推不了的人情!” 当事人对法院的裁判满意,也会感谢她,宋鱼水对这种事后的感谢也拒绝:“我有权代表国家审判,但无权代受谢意。裁判一下,案子和关系就应该一块儿了结。” 宋鱼水对为案子说情的人有着她的理解:说情的人绝大多数是为着得到公平判决而来,并非为要求法官向着自己。因此,她会很温柔,但很有力量地回绝,但是,给当事人留面子,让人家心里能够接受。同时,宋鱼水会鼓励当事人去收集最为有力的证据,书写最有说服力的代理词。她告诉当事人,在法庭上说服法官我吧,这样才能赢得对自己有利的判决。 她曾经多次为说明自己的观点举例:“如果我办了人情案,那么托我办事的当事人肯定感谢不已,可另一方面,他会在心里说,法官真黑。他的心里也会对生活留下灰色的印象。” 十几年来,宋鱼水没有收过当事人一件礼品,没有办过一件人情案,也没有利用庭长职务向审判人员施加过任何不公正的影响。 她的领导说,对这个人,“我们敢打保票!”她的同事说:“能做到这点,真的很难。” 国徽在上,法袍在身,天平在心。法官的职业,宋鱼水从事了十五年。 宋鱼水,现任北京市海淀区法院知识产权庭庭长。至今,她的最佳状态,仍然出现在走上法庭,法槌一敲,说出“现在开庭”的时候。 |